
兩院院士侯祥麟是科技界的“大先生”。
他是世界著名石油化工科學家和我國石油石化領域的戰略科學家,領導研制成功原子彈工業分離鈾-235裝置急需的油品,以及導彈所需的特種潤滑油、脂,是我國煉油技術的奠基人和石油化工技術的開拓者之一,也是建立中國工程院的倡議人之一。
2005年,侯祥麟同志先進事跡報告會在人民大會堂召開。當時93歲的侯祥麟在回顧自己的一生時說:“我是一個平凡的人,做的事情也是平凡的。”
正因為有侯祥麟這樣真誠、執著的“大先生”,堅定邁出平凡的步伐,才成就了我國石油工業乃至科技事業的騰飛。
“紅色”的標記
1950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一周年。放棄續簽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副研究員職務回國的侯祥麟,加入天安門廣場慶祝游行的隊伍中。他穿著醒目的鮮紅色襯衣,與學生們一起載歌載舞。
“紅色”正是侯祥麟一生的標記。
6年前,侯祥麟接受黨中央委派,遠渡重洋赴當時的美國卡耐基理工學院化學工程系攻讀博士學位。
很多曾在新中國科技發展歷程中揮斥方遒的老先生,最早認識侯祥麟就是在美國。那時,侯祥麟和其他幾位黨員成立了黨的外圍組織“留美科協”,吸納了300多名科學家和學者,其中絕大多數人后來成為新中國各學科的開拓者或帶頭人。
但這批人回國時,祖國仍處于百廢待興之時,國家原油產量幾乎為零,不僅煉油技術落后,二次加工裝置也非常少,僅相當于國外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水平。
1960年,原石油工業部決定依靠國內力量,盡快掌握后來被稱為“五朵金花”的流化催化裂化、催化重整、延遲焦化、尿素脫蠟和相關催化劑添加劑等工藝技術。
首批當選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院士)的侯祥麟,時任石油工業部石油科學研究院(以下簡稱石科院)副院長。他義不容辭地承擔了這項任務,成為“煉油新技術核心領導小組”成員之一。
兩院院士閔恩澤那時是石科院催化劑研究室主任。對于當年的經歷,閔恩澤曾經這樣回憶:“侯老對我們極其信任,大家每半年向他作一次匯報,明確目標、方向和重點,每次最長時匯報兩小時。他總是放手讓我們去干,但關鍵時刻又會出手相助。”
當時,為了盡快完成微球硅鋁裂化催化劑工廠的研建任務,侯祥麟將其中一部分項目與“兩彈一星”項目列在一起,從而在推動實驗室研究的同時,及早啟動建設催化劑制造的中型試驗裝置。如此,僅用5年時間,我國就實現了微球硅鋁裂化催化劑工業化——8000萬噸/年的微球硅鋁裂化催化劑工廠建成。
隨著“五朵金花”的研發成功,我國又自主建設了第一代120萬噸/年煉油廠,同時培養了一支科研、設計、施工、生產隊伍,為煉油工業的發展奠定了基礎。
穩穩接“山芋”
侯祥麟總能穩穩接住一些“燙手山芋”般的任務。
20世紀60年代初,全國性“油荒”蔓延。他組織力量與國內有關科研單位合作,研制航空煤油。但在當時,航空煤油的燒蝕問題是個“老大難”。
侯祥麟厘清思路后,冒出一個突破藩籬的想法:“會不會是因為我們的油料提純提得太純凈,所以產生了燒蝕呢?”
“在一定條件下,好可以變壞,壞也可以變好,這就是辯證法。”侯祥麟說服參試人員,加點以往被視為燒蝕“罪魁禍首”的“雜質”——硫磺試一試。
實驗一舉成功。隨后,國產航空煤油及配套的“33#添加劑”研制成功。
幾乎同一時間,侯祥麟被委派牽頭完成用于核工業的三種特殊潤滑油的研制任務。該任務只要求能耐元素氟的腐蝕,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技術指標及性能的具體要求,也沒有任何可供參考的技術資料。有的只是一點耐氟潤滑油樣品,大家連其中所含元素和分子結構都不清楚。
這一科研任務可以用危險來形容。研究試劑中所含的氟毒性大、腐蝕性強,又極易爆炸,當時可用的防護裝置又很簡陋。
為了掌握反應規律,侯祥麟每天親臨現場,與科研人員一起拆卸電解槽和反應器幾十次。
1962年底,全氟碳油及其他品種潤滑油、潤滑脂研制成功,我國由此躋身少數幾個能生產全氟碳油的國家之列,國家研制原子彈的需求得以滿足。
之后,侯祥麟又率隊在逆境中完成導彈和遠程導彈所需各類潤滑油、脂的研制任務,確保我國第一次導彈發射和各種運載火箭、人造衛星發射成功。
耄耋再出征
經歷了國家經濟困難時期和科研設備落后的時代,侯祥麟越來越感到,中國科學院技術科學部已經難以適應時代發展的需要。
于是,他與師昌緒、張光斗、王大珩、張維、羅沛霖等6位科學家共同向中央提出“在我國建立一個以工程技術為主的國家級學術機構”的建議。1994年6月3日,中國工程院成立,包括上述6位倡建人在內的96位科學家當選首批院士,迄今整整30年。
在此之前,工程科技的“江湖地位”還沒有得到認可。
即使是侯祥麟這樣在工程技術方面成就卓越的工業科研人員,也因很難發表高水平論文,而在何梁何利基金科學與技術成就獎的評審中遭到質疑。
另一位兩院院士師昌緒,當年作為終評委員之一,向其他評委介紹:“如果沒有他的技術成果,飛機、導彈上不了天,原子彈也造不出來,衛星上了天也會因潤滑劑經不住忽冷忽熱而很快掉下來。侯祥麟領導的這些成果都屬于自主創新。”
最終,侯祥麟以高于2/3的票數順利通過評審,也就此打開了何梁何利基金科學與技術成就獎授予工程技術人員的大門。這一年,他81歲。
2003年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時任國務院總理溫家寶到侯祥麟家拜訪。
就在此前幾天,溫家寶與時任中國工程院院長徐匡迪深夜通電話。談及國家領導十分憂慮我國石油、天然氣的可持續供應問題時,他希望中國工程院能組織一個戰略咨詢研究項目。“電話中,總理說‘基礎最扎實、全面,最了解國內外油氣情況,最具戰略眼光的當數侯祥麟先生,就是他已91歲高齡,不知近來身體情況如何’。”徐匡迪回憶道。
在家里,侯祥麟向總理說了三點看法:要買些石油做儲備、要加大國內資源勘探力度、要可持續開采。短短不到15分鐘,總理不斷點頭稱好,邀請他主持國家課題“中國油氣資源可持續發展戰略研究”。
侯祥麟回復:“我義不容辭。”從那時起,僅用短短一年時間,他就組織30余位院士、120余位專家學者成立當時國內最高規格的戰略研究團隊,并提出我國油氣可持續發展的總體戰略、指導原則、措施和政策建議,為中央決策提供了重要依據。
正如侯祥麟所言,“我的人生無處不留下深刻的時代烙印”。
回溯往昔,徐匡迪曾懷著崇敬的心情,向侯祥麟詢問參加學生運動進而入黨的經歷。侯祥麟卻幽默地說:“我這個人不是在激烈的革命斗爭中認識到要加入共產黨的,我是在美國圣約翰大學圖書館借了英文版《資本論》《反杜林論》,躲在亭子里攻讀兩年后才下定決心去尋找黨的……當時黨是秘密的,共產黨員也不寫在臉上,因此我找了很久、找得很苦……”
這個回答使徐匡迪大為驚愕:“侯先生不僅是一位化學、化工高級專家,還是一位能讀通艱深的英文論著,并從中找到理想和信念、義無反顧走上革命道路的知識界先輩。”
“大先生”侯祥麟于2008年作古,“為新中國的建設作出貢獻”是他終身的使命。■
《科學新聞》 (科學新聞2024年6月刊 封面)